「岩岩梁山,積石峨峨…壁立千仞,窮地之險,極路之峻。」立於壘疊巨石之間,仰觀岩岸崢嶸崖壁拔地而起,旋即想起晉代張載《劍閣銘》中的名句。好一個「水城劍閣」,不得不佩服遠足界前輩們對本地山水景物的貼切命名。
這裡是水口半島東南的天然岩岸、南大嶼郊野公園的一部份。香港是個海港城市,擁有總長約733 公里的海岸線,曲折而漫長,卻因為城市發展,天然海岸線在不斷消失。政府在1995年制定《海岸公園條例》,設立4個海岸公園和1個海岸保護區,加上部分郊野公園範圍直達海邊,對於保護僅餘的天然海岸,起了很大作用。
漫長海岸線上,東南面因長年累月受猛烈風浪衝擊,形成危崖海穴為主的海蝕地貌,而西南面則以奇岩怪石為特色,吸引了不少喜愛尋幽訪勝的人,海岸探索,也因而成為本地野外活動的其中一種獨特形式。海岸探索,俗稱「綑邊」,是指在近海郊區或海島上,沿天然海岸線進發,探索海崖、海蝕洞、石灘等自然風景的活動。「綑邊」一詞十分形象化,「綑」,有用繩子在物件外圍繞圈、緊緊紮起之意;在衣物的滾邊鑲上滾條、稍稍露在外面作裝飾的工序,粵語是「綑邊」。參加綑邊活動,顧名思義,就是沿著海岸線行進。
天然海岸線上環境多樣,綑邊者需要克服懸崖深溝、濕滑岩面、海浪沖擊等障礙,因此這是綜合了攀岩、岩堆穿越、爬高繞行、涉渡、甚至泳渡(稱為泳綑)等形式的活動。也因為活動環境的複雜多變,潛在危險性也高,故應該只選擇在風平浪靜的日子進行,並配備充足的攀登和助浮工具,最好有小艇沿岸航行作防護和救急的準備,務求把風險降到最低。「綑邊迷」眼中,西貢糧船灣洲花山下「萬柱海岸」、大浪西灣「風琴海岸」、大鵬灣東平洲沿岸、南丫島南岸的岬角等,都是熱門勝地,有的是因為難度,有的是因為景色壯觀。大嶼山水口半島東南的鹿頸山海岸,屬較冷門的路線,原因很簡單:途中有兩處天險,只有天時地利配合得宜,方可安然渡過。
小暑後的周日,陽光猛烈,天氣酷熱,本來並不適宜在裸露的花崗岩岸上曝曬,但當日正值農曆十七中午潮水大退的日子,風平浪靜之餘,又是假日,是十分難得的「綑邊吉日」。於是,一行十二人,按計畫齊集水口村,展開鹿頸山海岸探索之旅。沿鳳凰徑第九段逆走,藍天白雲下,左邊鹿頸山上,柱般巨石屹立崗頂;沿途假蘋婆樹夾道,今年結果特別多,鮮艷的蓇葖果,如撐開朵朵紅傘,掛滿枝頭。左轉入石磴古道,拾級而下,不久便抵達籮箕灣的沙灘營地。跨過沙灘盡頭的溪澗入海口,便是巨石壘疊的岩岸起點。
大嶼山主要由花崗岩組成,鹿頸山及其沿岸,則為入侵的白堊紀石英二長岩。淺色的石英二長岩是花崗岩類岩石之一,在香港分佈不廣,是由大致等量的長石、斜長石(介乎花崗岩和花崗閃長岩之間),加上較多石英(5%~20%)組成的深成岩。花崗岩類岩石頗為堅硬,本來不易風化,但因為存在節理,香港氣候潮濕炎熱,也有利化學風化,雨水在花崗岩體沿三種不同方向的節理向下滲透,節理部份慢慢被化學分解,最終被分割成為岩塊,當覆蓋表面的風化物脫落、核心石裸露,便形成千姿百態的奇岩突石。
沒有一絲海風,也幾乎海不揚波,避免了驚濤拍岸的威脅,卻絕對不利於散熱。由於岩塊體積龐大,旅程一開始,便是費力的攀爬騰躍,大家不久便汗流浹背,情況跟掉進水裡,分別不大。中途經過一細小沙灘,灘後黃槿盛開,露兜樹上果實纍纍,為顏色單調的岩岸增添不少色彩。
騰躍於巨石堆中,眼前忽然一亮,原來是一塊如菠蘿包般風化裂紋的大石。奇特的「菠蘿包石」,是石英二長岩的風化產物:長期的海水沖刷,令岩塊變成渾圓的核心石,以長石為主的礦物成份,繼而嚴重流失,以至外殼因線膨脹不均勻而爆裂,形成有如港式菠蘿包般的外表。「菠蘿包石」的形成,須具備上列所有條件,故並不常見,西貢橋咀洲連島沙洲石灘邊上的樣本數目較多,地質公園成立初期,經過大力宣傳,名氣急升,但在鹿頸山沿岸,其實也可以找到。
半小時後,大隊到達另一個沙灘,岩咀之上,兩位釣魚郎正在下竿垂釣。從水口村進來的車道,盡道處便是連接沙灘的小路,他們便是從這裡下來的,省了不必要的攀爬,我們是專誠來綑邊的,當然不會「偷懶」。釣魚郎的運氣似乎不太好,決定轉移陣地,跟我們一起上路,沿著岩岸向東面走。
烈日下在岩岸上行走,如熱鍋上的螞蟻,部分隊友早已按捺不住,跳入海中降溫。不久來到一寬廣石台,幾乎呈完全水平狀,且大得可容百人。釣魚郎隨即在近海處用竹枝架成三腳架,撐起魚竿,似乎是找到理想的下竿處了。石台已有名為「石廣場」,我等嫌太平凡,即興取名「釣魚台」。「釣魚台」四周,不少趣怪石景,加點想像,便可一一命名。近海一石,型如鼠,有眼有耳,嘴巴尖尖,下方有小石若穀粒,「碩鼠碩鼠,無食我黍」,不期然想起《詩經•國風•魏風》中的詩句。近山處一巨型岩板斜立如牆,近邊緣處有石孔三個,是海水侵蝕的產物,早有前輩以「連環孔」命名,隊友把雙手及頭穿入石孔後,極像古代被上枷的犯人,以「石枷」命名,似乎更加貼切。
岩岸上巨石嵯峨,疊成洞壑,盛夏烈日無風,洞中卻陰涼,是躲避烈陽的理想位置。午飯時間雖然未到,大家已急不急待,鑽入洞裡,開始午休。洞外大幅板岩坡,石隙中竟有清泉流淌,以手舀水擦臉,何等快哉。翻過卵石灘,高繞過海蝕溝,迎面而來的,是一道氣勢磅礡的崖峽深壑,終於到了今天的戲肉 -「水城」。山東蓬萊市北瀕海的丹崖山東側,屹立著一座明代城寨,名「蓬萊水城」,明代名將戚繼光曾在此訓練水軍,是中國現存最完整的古代水軍基地。三華里長的城牆,沿著丹崖絕壁修築,負山控海,形勢險峻;北門為水門,築有高大閘門,供船隻進出。眼前景物,崖壁上滿佈方格形節理,如石砌城牆;石牆之上,右立劍脊如刀削,左掛水簾若飛絮,瀑下成潭;中間有高窄岩穴如城門,「水城」之名,應是由此而來。石牆之下,海溝深如護城河,漲潮之際,溝內波濤洶湧,難以跨越,幸好午後正值大退,溝底礫塊盡露,加上無風,只兩三下起落,便過了天險。若遇潮漲,則只能沿劍脊直攀上石牆頂,避開海溝。
石牆頂上,有巨石夾峙成窄門,原來蓬萊水城之南,也另設陸上城門「振揚門」,可謂巧合。石門之後,崖壁再次中斷,這裡才是真正的難關所在,絕壁上的「劍閣」。比起「水城」,「劍閣」之名更為家傳戶曉,皆因它來自四川劍閣縣境內之古蜀道咽喉「劍門關」,三國時諸葛亮在此鑿設劍閣棧道,成為川陜間主要通道,漢中失守後,姜維亦曾退守劍閣,以拒魏軍。鹿頸山岩岸的「劍閣」,當然無法跟四川的天險相比,但遠足界前輩以此命名,必有原因。首先,此處崖壁節理垂直而密集,如千把插天薄屻,緊貼排列成牆。「劍牆」上唯一通道,是一垂直岩罅,要逃出生天,須沿岩罅攀降至崖下海溝,張載《劍閣銘》下半篇中的「一人荷戟,萬夫趑趄」,是最好的形容。我們早知天險所在,已備登山繩索、扁帶等工具,在下攀時作防護之用。綁設好下降繩索之際,一片烏雲滾滾而來,大雨隨即飄至,暑氣全消之餘,卻也令崖壁濕滑,大大增加了下攀難度。幸好隊友們均具攀石經驗,過程中步步為營,卻是有驚無險。潮汐大退,橫越「劍牆」下之壕溝,亦沒多少難度了。
平安渡過了「水城」、「劍閣」兩個天險之後,路程只是走了一半,若要趕及日落前到達終點水口灣,必須加緊努力。因為趕路,沿途大大小小的石景,金龜背鰲魚、鳥岩、層層疊石塔、鸚鵡石…只好擦身而過。接近水口灣,腳下岩石明顯地從灰白色轉為淡紅色,我們已進入了中生代上侏羅紀的「鹽田仔組」岩層,淡紅色彩,來自當中的火山灰粗晶屑凝灰岩。
日落之前,終於到達水口灣,潮汐大退後露出的大片泥灘,滿佈著前來挖蜆的遊人。這片遮蔽的海灣,是兩條淡水溪流的下游,一個鹹淡水交界的沙坪。潮水含氧量高,加上有機碎屑累積豐富,讓這裡擁有豐富的生物多樣性,更重要的,這裡也是馬蹄蟹重要的繁殖地。雖然水口灣北岸屬郊遊公園範圍,泥灘卻是不受任何保護,漁農自然護理署曾考慮把水口灣列入「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」,唯因居民強烈反對而擱置。近年慕名蜂擁而至的遊人越來越多,盛夏時每逢水退的周末日子,很多時有近千人擠在泥灘上挖蜆。靠海吃海,原是村民跟大自然的正常互動;釣魚挖蜆,也被視為城市人正常的野外活動;但是無節制的過度捕採,卻對生態造成無可挽回的負面影響。日落的泥灘上,細水彎曲流長,倒映著閃爍金光;潮水留下層層疊疊的圖案、動物爬行劃出彎彎曲曲的痕跡,都是一幅幅充滿生機的天然圖畫。但願這些值得我們珍惜的美麗圖畫,都可以完整地保留給下一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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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:參與海岸探索活動,需要具備經驗,也有潛在危險,除了選擇風平浪靜的日子,也要配備充足攀登工具。「水城劍閣」路線,絕對不適合在潮漲期間造訪